扬 州
(一)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二)
廿四桥边草径荒,新开小港透雷塘。
画楼隐隐烟霞远,铁板铮铮树木凉。
文字岂能传太守,风流原不碍隋皇。
量今酌古情何限,愿借东风作小狂。
中国文化史上,"扬州八怪"被人传诵甚广。
古扬州,又称广陵、江都、维扬,在隋朝历史上,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扬州城因地理位置位于江苏省中部、长江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而获"中国运河第一城"的美誉,当然此城也与隋炀帝杨广--这位隋朝第二位皇帝结下了不解之缘。
据说隋炀帝曾三下扬州,皇帝乘坐的超级巨大的龙舟和后宫、诸王、公主、百官、僧、尼、道士们坐的上千艘随行船只浩浩荡荡,从东都洛阳泛江沿淮而下,一路可谓"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让舟行经过的州县百姓大开眼界,大饱眼福。且不说隋炀帝兴师动众之举给运河两岸的官吏百姓同时带来多大的负担和民怨,就凭皇家的气势和派头,扬州--这座几经繁华衰飒的城市,在世人们眼中无疑有着挥之不去的神秘幽绪和氤氲盛境。
"扬州八怪"之美名盛传的具体时间概是清朝乾隆末年以后,因为这批以书画著称的才子怪杰活跃于扬州地区,更是在清康熙中期至乾隆末年,以艺术才华高极超绝、奇峭警拔横绝当时,被人们赞赏瞩目。他们的怪,在于生活清贫,却生性傲放,艺术格局自成一派,眼光笔法不拘于俗,而郑板桥则实居"扬州八怪"之首,有关他的传闻轶事几近家喻户晓,实为响当当的人物之一。
郑板桥《扬州》(其一)诗中描绘的扬州之美,如同绝世佳人,其貌丽质天成,其声脆如振玉,其情深婉温丽,令人寻味不尽。"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扬州初春的季节,烟柳满城,丝竹盈耳,一只只雕镂精美的游船漂浮于迷雾朦朦的水面,从船舱越过水面而来的宫商之声象风一样拂过榆钱树,扬州城摇漾在水光声色之中的情致,随着破晓烟雾的弥散渐渐清晰明朗起来。一座城,因水而灵动顾盼,因乐而逸响飞扬,这是何等让人心驰神往,雅慕联翩。
扬州地处江南,以京杭运河为水路交通优势,大批商贾文人云集于此;同时就毗邻南京(古时称为建康)较近的地利之便,也烙印着江南独特的历史胜景;更何况江南自古多风流,唐代诗人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都无疑让扬州名满天下,声冠宇内。
扬州是动听的,"千家养女先教曲",乐盛必有歌繁,家有女子,必先教曲,想来扬州女子有歌艺傍身,便不愁谋不到生计;扬州是艳丽的,"十里栽花算种田",鲜花着锦、绮丽妩媚,一年四季,如春行人间;扬州不乏传奇色彩,"雨过隋堤原不湿",当年隋炀帝杨广下令在古运河两岸遍植杨柳用来观赏,一高兴赐柳树以国姓"杨",隋堤之上密集的杨柳枝叶竟遮住了落下的雨滴,地面丝毫没有湿意;扬州岂非天上人间,"风吹红袖欲登仙",红衣翠袖,轻歌曼舞,似登仙境,飘然沉醉;"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有多少美景佳时、市井暄腾的片段已被词人填词成曲,广为传唱,这其中饱含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化青丝为白头,化冷暖为诗酒,在燃香添烛的夜晚,悄然在词人心中回味的是那份曾经的苦涩与甜蜜,委弃与眷慕。
郑板桥在《扬州》组诗其一中描绘了扬州颇具特色的江南自然景观和人情风物,隋堤杨柳,招唤着画船游人,但不得不提的是,隋炀帝时期的历史,既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组诗其二首句"廿四桥边草径荒,新开小港透雷塘",扬州因有"廿四桥"(也叫二十四桥)而名闻天下,唐朝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中"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让后人一直在猜测,这二十四桥是扬州桥梁的概数还是一座桥的名称,虽然这个结果至今没有定论,但因为有了明月之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浪漫一问,而变得无限地令人遐想。月光皎洁,微风轻飏,扬州的二十四桥在月色之中勾勒出朦胧的轮廓,月夜中倚栏吹箫的美人,似乎散发出玉色的冰清与纯洁,此时,呜咽低回的箫声如缕传来,渐渐地在粼粼的波光中悠远地飘散而去。
但郑板桥与杜牧不同,他笔下的廿四桥,并没有什么旖旎的美梦,而是历史发出的沉重叹息。在隋代,桥边是分辨不清的荒草野径,那新增添的一景--雷塘就是当年隋炀帝杨广之墓所在。隋炀帝对扬州情有独钟而数次南下,但最后身死人手,落得个十分悲惨的结局,有唐朝诗人罗隐的《炀帝陵》为证:"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隋炀帝当年平定天下,得陈国三十州,一百郡,四百县,建立赫赫军功,使隋朝南北一统,气壮山河,但最后却因统治无道而引发民乱兵变,葬身扬州雷塘。历史烟尘已经渺远,也许留下的只是用铮铮铁板吟唱那段扼腕痛惜的过往,就如官家岂爱看文章,历代皇帝风流蕴藉本无可厚非,但如果治理国家过于劳民伤财,失去民心,风流也就成了罪过,即便是立下像开凿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这样的千秋功业,也同样会被后人指摘诟病,传为笑柄。
郑板桥斟古酌今,从扬州今日的繁华想到昔日历史人物的悲剧,时代的悲剧,感情已如滔滔不绝的江水,奔涌而出,此时愿借一阵东风,抒发自己内心强烈的感受。这种感受也许带着一丝无法压制的狂野,它因风而生,随风而逝,但也绝不是张扬无度,毫无收敛,是小狂,是不得不抒发的壮气,是自然宣泄的恰当时机。历史的沧桑巨变如此,人生的跌宕起伏亦相似,谁都不想平平淡淡、庸庸碌碌过一辈子,但即便功成名就也未必十全十满,即使壮志未酬也未必愁煞万里,得失成败、遂意失意摆在眼前,甘甜苦涩、盘郁舒畅一概经历,到最后谁都不会无动于衷。相反,如有肺腑之情、壮怀之意,能借着东风喷薄倾吐,岂不痛快淋漓,烦襟涤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