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开篇云,"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闻者了然不惑。"此句原来读《红楼梦》时每每轻快的就滑过去了,近来愈发觉得,一句话真道尽围绕着读书之事的奥妙。
先看起头"列位看官"。语气的客气、距离感不仅仅是写书人的礼仪、套话,也是写书人要承受的事实,读自己书的恐怕大多数还是"看官"而非知音。即使你大作感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怕也无济于事。《红楼梦》第一回对读者有可能辱没了自己独异的品格多次发出警告,不断提醒读者断断不可像看"理治之书"、"历代野史"、"风月笔墨"一样来对待自己,和这些"熟套旧稿"断然不同,自己有着"令世人换新眼目"的绝大抱负。但写书人也懂得,"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总一时少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自己的书想被人"喜悦检读",大概的机会也只有"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或避世去愁之际"。这分明是两个极端境遇,人们或活得活色生香时拿它做个消遣、或活得了无滋味时拿它当个慰藉。不是这些时刻谁又会想起来读本"大旨谈情"的书呢?"令世人换新眼目"固然伟大,也得从接引人生的各色形态入手,否则"列位看官"也难买账。这份读者意识,真是无比清醒了。
次说"你道此书从何而来"?人们对写书人的起意、动机乃至家世多有刨根究底的喜好,关于《红楼梦》作者是否为曹雪芹的种种考辩、争议,大有以"曹学"代替"红学"之势。但若真追究起来,其实写书人起意做书"说起根由虽近荒唐"才是常态。妙的是"近荒唐"。"近荒唐"者,逼近荒唐又不全然荒唐,一方面,写书人的创作皆为反抗现实生活的行动,反抗现实生活秩序可不就是"荒唐"之举吗? 另一方面,"满纸荒唐言"下的"一把辛酸泪"却是切切真实不虚的。一切人类精神成果的创造,说到底无非就是"说起根由虽近荒唐"。这份作者意识,不可谓不深刻。
再说"细谙则深有趣味"。这大概是《红楼梦》阅读时的不二法门了。"谙"者,左言右音,文字与声音两个维度同步方能体会《红楼梦》的韵致。看到一些红学畅销书"细谙"当作"细按",只好摇头废书不观。"按"分明是截断、终止的死路,"谙"却是活波波的呼吸的生机,以"按"乱"谙",是可忍孰不可忍?"细谙",提醒阅读时文脉流动的细密节奏,老杜有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不以"寸心"去"细谙",如何能体味《红楼梦》的趣味呢?不妨随手举一例,《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中秋夜请贾雨村,喝酒程序是"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从注意礼貌的客气、矜持、舒缓,到声口渐高、谈话热络,再到不知不觉之间酒器流转的声响、频率越来越往上走,文人把酒言欢行进的内在时间节奏可谓历历在目。其中"人情世故"曲折与微妙的"趣味",非"细谙"真难以体会。纳博科夫曾礼赞大文豪托尔斯泰作品的时间意识,说托尔斯泰是唯一一位其时间钟和众多读者的时间钟相一致的作家。若他读过《红楼梦》,大概会把"唯一"去掉的。《红楼梦》对理想中的读者的阅读状态的期许,不可谓不殷切!
最后说"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闻者了然不惑。"这一句倒是饶有趣味的遮眼法。"来历注明"后"闻者"也未必"了然不惑",更真实的结果是"闻者"闻的是自己愿意闻的,惑的是自己所惑的。以《后楼梦》第一回里是书的名字变化为例。原初《石头记》的命名冷冷清清,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他大概是第一个被《石头记》里蕴藉的情感击中的闻者,所以他的命名凸显了"情"。"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这位学者的命名连缀起红、楼、梦,对书中内容的概括全备,这大概真是学者的本色,红学大军的各路好手多数此类,也难怪此书名独占鳌头。"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是想回到"风月笔墨"的传统,欲望而非情感才是这一传统着迷的。"曹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则是让焦点对准了那如水的十二个女子。至于"脂砚斋甲戌钞曰再评,仍用《石头记》",又恢复了激动后的冷静。每个读者在看《红楼梦》,也在看自己。《红楼梦》对一本书的阅读、传播的估计不可不准确。